相方@桃子

[相二]迷藏 中 (5-7)

5

二宫低头把下巴尖藏进灰围巾,嗅到自己脖子窝里有股酒味,仿佛刚才有个醉汉把头埋在那里,留下了宿醉的哈气。这种气味让人产生倦意,好比睡梦正开始发酵。只有疼痛还在维系着他的清醒,尖锐的、确切的疼痛,提线一样拉扯着他的神经。

“好痛………”

彩色玻璃球摇晃着它们体内明艳的灯光,好像一千只明晃晃的复眼,这让他想到了某些夏季的昆虫。当那几个挑事的青年把拳头挥到他面前的时候,这些眼睛调整了焦距,在他面前巨细无靡,同时几千几万倍地进行复制,像冷酷的围观者的眼睛。

他闷哼一声因为肚子吃了几拳,眼前炸开了一片烟火,随后破碎成为更黑灯瞎火的夜空,失去方向感让他不得不踉跄倒向酒吧柜台,彩光在同时流淌到桌面,向四方弥散。刺痛已经变成钝痛,肌肉和骨节像要散成一堆零件,直到他再挣扎着站起身,勉强靠着柜台站定,那些烟火很快变成了熄灭的火星。

水面平静如昔,光线还在玻璃一样的鸡尾酒里玩弄魔术。空气里的灰尘安静地屏息。

随后有人揪住了他的头发,另外一个家伙摁住了他的手臂,二宫不太喜欢那种辛辣的烟酒味,这味道刺鼻得让他觉得想吐。他用尽全力朝面前青年的脖子挥了一拳,一脚踹开那位抓住他脚踝的帮凶的腹部,在疼痛之余龇牙咧嘴地挤出一个快意的冷笑。多年打群架的经验告诉他以弱胜强几乎是无稽之谈。打不过就该跑。

“跑啊,小和!”

混混的骂声和嚷嚷他已经没有意识去分辨。一个混蛋拉脱了他的手臂,关节咔啦作响,清脆有声。二宫大口喘着粗气,像条搁浅的鱼,有时候他会有点痛恨自己这种软弱,就像痛恨自己的善良。胡思乱想并不能减轻痛感。

“别自以为是了……你以为你能保护谁?”

二宫收回手抹了抹嘴边的血迹,直直地看进旁边黄发青年的眼睛。他浑身都在痛,让他几乎没有意识像个斗士一般去反抗。武尾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吗?疼痛地、屈辱地、心甘情愿地死去?

不……不应该是这样。

二宫咳了两声,觉得自己的脏腑像散架漏油的机械,他把那几张照片掏出来,在他们眼前展览。

“你们见过这个人吧?”

“武尾已经死了,我知道是你们干的。”

“该发现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。”

“现在我可以和你们一起下地狱。”

开什么玩笑……

“就算我这样没用……也杀过人唷。”

二宫苍白着脸,漫不经心地像平时插科打诨,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样。

“没骗你们,我的确是杀人犯。”

“他……掉下去了!”

“以前我常常想随随便便死掉算了,没有父母的孩子消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……”

二宫的语调有点含糊,他已经感觉自己的眼睛睁不开了,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又一次直起了身体。

“是作为犯人的自我救赎吗?”

“小时候我被几个大孩子欺负,他们围着水塘把我和朋友揍得鼻青脸肿。你猜我做了什么?”

“我把那家伙的耳朵咬了下来。”

“他不会原谅我吧。”

“这也没什么关系。他早就死了。”

“死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
“但很抱歉……”

“今天我有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。”

他手里握的枪对着为首青年的太阳穴,半扶着墙纸边上的花瓶往门外走,所有人的影子都像凝固住了,没人敢拦他。

他们最终也没有明白他一开始为什么不把枪拿出来,他们看见他握枪的手一直在颤抖,另一只脱臼的手臂空荡荡地挂在一边。他像要哭了,整个身子不停空虚地摇晃着,但是嘴边好像还挂着冰凉的弧度。

他们看着他的身影融入灯光消失的地方。“呸。”死里逃生的青年吐出一口血沫,掺杂在里面的是一颗带血的牙齿,他招呼狐朋狗友点了杯啤酒,玻璃灯球的彩光在里面斑驳陆离,五光十色。

“真是莫名其妙……”

“怎么办?”

“随便交差咯。上次那个老家伙……”

“我们走吧,就让他……死掉好了。”

湿漉漉街道两侧的排水沟泛着冷光,二宫看见月光下的树木和砖墙,细密衰败的绒草给他一种随手可及的真实感,让他知道自己还是个活人。

那些冷淡的眼睛注视着他离开,二宫走进景深极深的暗巷,像走到镜头面前,胶片底部的图影浮现出来,是一张浸泡得浮肿的脸。他开始回忆那位摄影师的名字,一切都是从镜头的转动开始的,松本润睫荫下的瞳仁里映出来的池塘、荒野,透过那层层布景的舞台,他看见了武尾半边浸在污水里的耳朵。

6

葬礼刚开始的时候,二宫脑子里还是早上的溏心蛋。相叶眼角的笑纹在窗子边角透过的阳光里变模糊了,橙红的蛋液像光线一样四处流淌,把白盘子划分成几块不等的版图。他披上薄风衣的时候二宫还在往他嘴里塞吐司。

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幸福就在当下。但实际上,生活永远布满暗礁。

真正的幸福总是趋向于无穷远的将来。

他这么想着,抓住相叶了的手。

灵堂里没有很多人,多年前被收养的孩子去处他们心知肚明,武尾又没有亲人。大野警长捧着热茶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,目光盯着遗者的黑白相片。镜头会把岁月定格,他出神地想到了这句话,它被印在一本摄影集的扉页上。

这本摄影集的作者稍微来晚了,因为交通的缘故。初春的雨夹雪让刚解冻的土地一片泥泞,松本提着黑雨伞匆匆走进来的时候,头发上还沾着未融化的雪花。

二宫站起身,从包里拿出上次冲洗的照片,不得不承认松本拍得不错,黑白交错背景上的树木和人像,沉重又灵巧。可惜的是案发那天的照片还在警局,他没法欣赏,尸体和郊区,该是什么样的景致?

松本掸了掸西装上的水珠,把眸光移向二宫,眼角瞬间泛起笑纹:“啊呀,第一次见你穿正装。”

二宫耸耸肩,“特地买的。”

难得所有人都穿得这么正式。他平时不太喜欢打领带,但是技术还不错。因为站在一起,二宫习惯性地帮相叶理了下袖扣和领口。

松本在一旁笑得高深莫测:

“我可以帮你和相叶拍结婚纪念照哦。”

相叶闻言立刻抬起了头。

二宫不太好意思,把目光转到一旁,软绵绵地往松本肩膀锤了一拳:“去你的。”

这时就连一直像佛一样坐着的大野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。

嫌疑人、证人、警察同聚一堂,足够组成一个冗长的刑侦故事了。二宫想,一边看着相叶从包里拿出稿件。悼词千篇一律,死者已逝,生者如斯。相叶有点紧张,念到生前功德这块卡了次壳,但情况特殊,所有人都宽容地原谅了他。悼词写得委婉且抒情,几位慈善界的女士已经流下了眼泪。

就算是个假的慈善家,他做的也已经够多了。

如果没有遇到武尾,如果武尾没有遇到脏兮兮光着脚在尘埃里跑的他,二宫不清楚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。命运已经分叉的时候,他才会开始考虑未被选择充满诱惑力的那条路。

大家都做了最坏的选择。如果再来一次,还会走向相同的方向吗?

他想起十八岁那年的夏天,那是他倒数第二次见到武尾。那时他还没有那么苍老,还有精力伏在案前用红色墨水写字。

然后那些红色的冷酷的液体顺着白纸和桌沿流淌下来,一滴滴地滴在地板上。二宫从漫长的收养名簿里逐个地寻找相叶的名字,一遍又一遍。他无比希望这些冰冷的字符都是真实的。

他真的被收养了吗?他真的获得幸福了吗?

武尾告诉他们如何面对苦难,他说:“美好时光总是过去,而幸福趋向于无穷远的将来。”

名为“当下”的路就在你们眼前。

收据和联络单纷纷扬扬地掉到了地面,红色在上面流淌,像纷杂的血痕。

二宫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起它们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烧掉,整个过程连贯而平静。

“我会原谅你的。”

烧完他起身拍了拍飘到身上的余灰,眼神里像有冰锥。武尾沉默不发把过期了的报纸翻过一页又一页,下一秒二宫的拳头就狠狠地地招呼到了他额头上。

“你真是……万死莫赎啊。”

7

松本在清晨驱车去拍摄,车轮碾过的草叶还沾着露水。

荒废许久的福利院旁边有个水塘,说是水塘不贴切,因为它连通着一条河流。尽管位置偏远,附近也有个小型居民区。居民区里小孩子的娱乐很单调,大把时间无处荒废。男孩子们成群结队,踢着沾满泥巴的足球奔跑。松本那天的工作是拍摄荒野里杂草上挂着的白蜘蛛和水蚊子。他们在松本的镜头里,像群白鸽。

那个裹得紧紧的塑料袋首先吸引了为首的男孩的注意,他用踢空易拉罐锻炼脚力的方法把它往前踢,这才发现,它甚至还能骨碌碌地向前滚动。

孩子们发现了新奇的玩具,大笑着追着它跑,像阿波罗长长的车队追赶着太阳。它滚得不是很快,但很平稳,水塘一块淤积的滩泥最终阻止了它继续前进。

“我没有父母。”

风追着孩子们往前跑。

“在福利院的童年几乎是在欺凌中度过的。”

长长的土路飞起了尘埃。孩子们在尘埃里奔跑,咯吱作响的鞋子也沾满了灰尘。

随后松本听到了稚嫩的尖叫声,那是独属于孩子的对未知事物的恐慌。

黑塑料袋上的结打得并不牢固,自己就解开了。

……

“这就是我的证词。”松本说完低头抿了口苦咖啡。大野写完最后一个字,告诉他他可以回去了。

翻到之前几页的档案,它们是大野费了很大工夫找的,案情相似,来自十几年前的旧报纸。少年溺死被判定为意外事故。目击证人是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。

尽管报道没有详细说明,他也能猜出来,那两个小孩,一个姓相叶,一个姓二宫。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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